秋也

一迈进秋天的门槛，大门口的翠菊就调皮地吐出了粉红的舌头。

它们低调地穿过令花儿们意乱情迷的春夏，只对秋天一惊一乍地表白它的情有独钟。

翠菊俗称江西腊，是父亲曾经喜欢的，也是我童年乃至青年时期最看不起的花。小时候，我家院子和菜园里到处都是。它们太贱了，只要种过一次，就会年年春天卷土重来，一到秋天就抖开满眼的俗艳。

翠菊长身玉立，花开时万头攒动，像极了庙会上穿红着绿的村姑。它花大色艳不易凋萎，剪来插花摆放室内，半月内暗香浮动光艳照人。作为女主人，母亲从来没夸过它，要么掐了送人，要么炒来吃。我虽然不喜欢翠菊的土气，但对母亲的暴殄天物依然很崩溃，父亲却安之若泰，令我大惑不解。我那时自命清高，偏爱黑白两色，偶尔小女儿心起，也会在辫梢上插两朵打碗花、飞蓬花。母亲嫌不喜庆，我便摘两朵翠菊，插在辫梢上应景，但从不选又大又红的，只选旁枝生出的淡粉色玲珑小花。

翠菊傻、俗、艳，就像我承袭的村姑身份，恨不得及早褪尽而后快。父母不识字，我却对文字有种天生的痴迷。糊在土墙、面缸、针线笸箩上的旧书报纸，配有文字的剧照年画，都是我的启蒙读物。报纸糊得随性，站着躺着倒立着残缺不全的都有，我从不认为它们在难为我的眼球，续编残章更是我的拿手好戏。我从小不爱串门走亲戚，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是爬到人家的炕上去看报纸年画，钻进人家的套间里去拜访面缸。

我固执地认为，文字是通灵的，泡久了，就能洗去村味，让灵魂高贵起来。为了多沾染墨香，我逃离故乡去异乡的城市，用文字为他人做嫁衣多年。距离产生美，在越来越多的思念和回望中，生养我的村庄被反复P图，幻化成最美的世外桃源。城市没能同化我，反而让我身上农民的烙印越来越清晰，文字土得掉渣，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就连血管里的血，都跟家乡的水一个流向。

出走，是为了更彻底的回归。我回到故乡的头一件事，就是买下一座老土屋，在院子里挖井，栽上果树，在门口种上花草。这时候，村里的大部分街道已经硬化，作为房屋最破住户最少最狭窄的一条街，它得以素颜朝天维持原貌，却因祸得福，因为泥土对花草的簇拥，多了种曲径通幽的韵味。

在乡亲门口再次看到翠菊的时候，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半个多世纪过去，这土得掉渣的花草，还在不离不弃地替我们守护着空荡荡的村庄呢。我讨来几棵翠菊，栽在大门旁边，好像自己也借此重新扎根故土。不愧是老相识，它们给了我一个明艳艳的秋天。墙皮斑驳的老房子，狭窄的土街，艳丽的翠菊花，形成了一条复古的胡同，给我一种时空交错的惊艳，仿佛穿过它，便可以回到自己的童年。这些父亲曾经温柔以待的花，这些母亲一边嫌弃无用，一边大把大把地挥霍的花，让我忘记今夕何夕。仿佛我在外漂泊那么久，就是为了剔除变异的部分，重新扑进泥土的怀抱，栽下崭新的自己。

一年一年，门口的翠菊越来越多，风把它的爱撒遍每一个角落，这条街就成了翠菊街。

一只猫，经常从我的门前经过，在翠菊下晒太阳，我们成了好朋友。它似乎也不喜欢光秃秃硬邦邦的水泥地，更喜欢在我亲手铺的花砖上徘徊，在翠菊间的小路穿行。花朵拂过它的脑袋和脊背的时候，它会不会生出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感慨呢？

我邀请这只猫咪来家里吃饭，在它流露出告别的神情时，知趣地送客。猫神秘而独立，对人类只肯交出一半心，和它交朋友就必须尊重它的孤独。也许正因为如此，它反倒更喜欢来找我，一套神奇的机制，使它能够本能地捕捉到人类的善意。

今年秋天，我的咽炎犯了，嗓子痛得厉害。我突发奇想，翠菊是菊花的一种，应该也可以泡茶喝吧？我试着摘了几朵，沏出的茶微苦中透着清香，喝了几天，嗓子竟然好了很多。那些刚刚绽放的红艳艳的花，在沸水里渐变，粉、浅粉、粉白……最后归于无色透明，在水里旋转飘摇，像一只只美丽的水母，又像一颗颗淡雅的心。原来它艳丽的外表下，藏着这么朴素柔美的灵魂。

突然就为年少时对翠菊的误解脸红了。以貌取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动植物身上，我太自以为是了。洞悉翠菊灵魂的颜色之后，我更爱她了。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跟我和猫咪一样，喜欢享受在翠菊丛中穿行的感觉。东邻家儿子，每次旁若无人地骑着电动车从这里经过，都会挂掉一些翠菊的花。我会按捺着心疼，默默地把那些花捡起来，洗干净泡茶喝；有人表示艳羡的时候，我也会与心底的不忍逆行，掐一把花送人。走着走着，我就变成了当年母亲的样子，而她，已经变成了泥土的样子。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宿命，能来这世上盛开，就是一种幸福。

翠菊在这条街上傻傻地开着，成为没落的城边村的一道逆袭的风景。霜降来了，我把它干枯花盘里的种子收集起来，用簸箕簸干净，慷慨地送人。它的儿女们去了更多的街道，更多的村庄，去得最远的地方竟是江西。它在一位朋友的门前，操着古老而神秘的乡音，喁喁低语。她们会彼此听懂的，它的小名，可是江西腊啊。

相信不久的将来，会有很多条翠菊街。

作者：秋也，山东人，现居青岛莱西，作品刊发于《诗刊》《青年文学》《散文选刊》《星星》《山东文学》《散文百家》《鸭绿江》《当代人》等，曾被多种选刊选本选载，获奖多次，现为山东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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