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之死与翠翠的成人仪式
爷爷之死与翠翠的成人仪式王召强早在第十节中,沈从文就借爷爷之口,为天保准备了迎娶翠翠的两条道路:车路与马路。爷爷对天保请来提亲的人说:“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车路,应当由大老爹爹作主,请了媒人来正正经经同我说。走的是马路,应当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对溪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大老原本想走车路,车路比较传统,取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功的把握还要大些;但是造化弄人,大老偏偏走上了一条自己并不擅长的马路,从而决定了他一生的道路。在第十二节中,兄弟二人的矛盾终于公开化了:船总顺顺家中一方面,则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傩送二老同时也让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这一对难兄难弟原来同时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这事情在本地人说来并不希奇,边地俗话说:“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有钱船总儿子,爱上一个弄渡船的穷人家女儿,不能成为希罕的新闻,有一点困难处,只是这两兄弟到了谁应取得这个女人作媳妇时,是不是也还得照茶峒人规矩,来一次流血的挣扎?兄弟两人在这方面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这里,沈从文又不怀好意地对生活在大都市里的“懦怯男子”挖苦了一番,这种城乡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其实颇为幼稚,可惜当年他还无法读到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一书,否则他就不会产生这种狭隘的思想了。既然大老的“车路”走不通,为了公平起见,兄弟二人只好都走上了“马路”。大老明知在唱歌上面不是二老的对手,居然放弃了由二老代替唱歌的提议,决定遵照当地的习俗,很诚实与坦白地去为一个“初生之犊”的黄花女唱歌。按照爷爷的说法,这种习俗是茶峒二十年前的社会风气,而且,正是这种歌唱出了翠翠。结果爷爷误以为前一天晚上唱情歌的是天保,第二天早上借故到城里去探听情况,结果“张冠李戴”了一番,莫名其妙地碰了一鼻子灰,大老则因为情场失意,决定离家出走。小说在第十四节中写道:但老船夫却作错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张冠李戴”了。这两弟兄昨晚上同时到碧溪岨去,为了作哥哥的走车路占了先,无论如何也不肯先开腔唱歌,一定得让那弟弟先唱。弟弟一开口,哥哥却因为明知不是敌手,更不能开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听到的歌声,便全是那个傩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时,就决定了同茶峒地方离开,驾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驶,好忘却了上面的一切。这时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装货。其实,大老的宿命早在“车路”没走通之时就已经注定了,他实在没必要再自我羞辱一番,去走那更加走不通的“马路”,除非沈从文打破原有的人物设定,将大老和二老在唱歌天赋上面颠倒一番,假如大老歌唱得比二老好,故事情节的走向会是怎样的一番图景呢?可惜,沈从文太偏爱二老了,除了出生顺序,把所有优势都集中在了二老身上。而且,沈从文居然狠下心来,把大老给直接写死了。故事情节的这一走向非同小可,开启了后世言情小说和肥皂影视剧的无穷法门。天保之死,给翠翠和傩送的爱情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无法祛除的阴影,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虽然顺顺和爷爷认为这一切都是天意,但是顺顺和傩送心中终归有个疙瘩。爷爷与二老的几次沟通,都不欢而散。加之,中寨人趁机到顺顺家向二老提亲,形势对翠翠越来越不利起来。爷爷被中寨人误导之后,生了一场病。病愈之后便赶紧去见顺顺。没想到,这次见面并不愉快,反而间接导致了爷爷的死。爷爷之死,小说前半部分早已埋下了无数伏笔,但是,爷爷死在什么时候最合适呢?爷爷之死的终极意义何在呢?这个问题是这部小说成功的核心机密。我们先来看一下小说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那就是爷爷跟顺顺的摊牌。这件事在小说的第19节:“什么事?”船总问着,神气似乎先就明白了他来此要说的话,显得略微有点儿怜悯的样子。“我听一个中寨人说,你预备同中寨团总打亲家,是不是真事?”船总见老船夫的眼睛盯着他的脸,想得一个满意的回答,就说:“有这事情。”那么答应,意思却是:“有了你怎么样?”老船夫说:“真的吗?”那一个又很自然的说:“真的。”意思却依旧包含了“真的又怎么样?”老船夫装得很从容的问:“二老呢?”船总说:“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二老下桃源的事,原来还同他爸爸吵了一阵才走的。船总性情虽异常豪爽,可不愿意间接把第一个儿子弄死的女孩子,又来作第二个儿子的媳妇,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当地风气,这些事认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着,二老当真欢喜翠翠,翠翠又爱二老,他也并不反对这种爱怨纠缠的婚姻。但不知怎么的,老船夫对于这件事的关心,使二老父子对于老船夫反而有了一点误会。船总想起家庭间的近事,以为全与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关。虽不见诸形色,心中却有个疙瘩。船总不让老船夫再开口了,就语气略粗的说道:“伯伯,算了吧,我们的口只应当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儿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为我们只应当谈点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适宜于想那些年青人的门路了。”老船夫被一个闷拳打倒后,还想说两句话,但船总却不让他再有说话机会,把他拉出到牌桌边去。面对爷爷的追问,顺顺那从容不迫的样子的确令人心寒,不过,我们也要替失去大老的顺顺考虑一下,接受翠翠真的需要一个过程,但是中寨人的谎言,让爷爷产生了误会,误以为二老已然接受碾坊,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爷爷已经没有了退路,他只能破釜沉舟,找顺顺和二老当面要一个说法。爷爷这次又没见到二老,只被顺顺的一个闷拳轻松打倒,居然在这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死去了。爷爷死后,翠翠无依无靠,顺顺反而承担了所有的责任,并转变了对翠翠的态度。他一见了翠翠就说:“翠翠,爷爷死了我知道了,老年人是必需死的,不要发愁,一切有我!”这“一切有我”四个字内涵足够丰富,读者已能从中感受到翠翠和傩送美好结局的些许希望。而对翠翠一向热心的杨马兵也两度使用“一切有我”这四个字对她大加保证:“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爷爷也难过咧,眼睛哭胀喉咙哭嘶有什么好处。听我说,爷爷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一切有我。我会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对得起你爷爷。我会安排,什么事都会。我要一个爷爷欢喜你也欢喜的人来接收这渡船!不能如我们的意,我老虽老,还能拿镰刀同他们拼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果不其然,爷爷下葬三天之后,顺顺就来商量接翠翠过家里去住,翠翠却想看守祖父的坟山,不愿即刻进城。小说行文至此,我们就已知道,顺顺已然接受了翠翠作为二老的媳妇,翠翠和二老的婚事就只等二老回家即可。而让顺顺前后态度转变的关键,就是爷爷的死。因此,正是爷爷的死,化解了天保的死,从而成全了翠翠。这种以命抵命的操作,大大加剧了小说的悲剧色彩,给翠翠和傩送的爱情蒙上了一层浓郁的阴翳色彩。不过,这种操作是沈从文在前文中早已悄悄埋下了多处伏笔。例如早在第四节中,翠翠就想到了爷爷的死: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黄昏把河面装饰了一层薄雾。翠翠望到这个景致,忽然起了一个怕人的想头,她想:“假若爷爷死了?”她记起祖父嘱咐她不要离开原来地方那一句话,便又为自己解释这想头的错误,以为祖父不来必是进城去或到什么熟人处去,被人拉着喝酒,故一时不能来的。正因为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愿在天未断黑以前,同黄狗赶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码头边等候祖父。这里,翠翠“忽然”想到了爷爷的死,的确显得比较突兀,颇有点强行铺垫的味道。好在他这处铺垫,还推动着故事情节向前推进了一步,那就是翠翠在等候爷爷之时,终于有机会初次邂逅了傩送。在第十三节中,沈从文干脆让爷爷跳出来,直接跟翠翠挑明自己的死亡: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祖父一个下半天来,皆弯着个腰在船上拉来拉去,歇歇时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规矩,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焖瓜菜的味道,且可见到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点。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翠翠不作声。祖父又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翠翠把手从眼睛边移开,靠近了祖父身边去,“我不哭了。”沈从文在这里除了埋下了爷爷之死的伏笔之外,还有点强行点题的味道。翠翠的成长是这部小说的核心主题,但是沈从文不惜借爷爷之口,强行点出这一主题,多少跟爷爷一向羞涩、腼腆、不善言辞的人物形象不大一致。好在爷爷对翠翠说的这几话还比较朴实,像“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这种话出自爷爷之口,多少有点违和之感。在第十五节中,沈从文又让翠翠和爷爷展开了一番关于死亡的对话:翠翠俨然极认真的想了一下,就说:“爷爷,我一定不走。可是,你会不会走?你会不会被一个人抓到别处去?”祖父不作声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类事情。老船夫打量着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后的情形,痴痴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颗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会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谈话的经过,想其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事情,心中有点儿乱。沈从文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写到爷爷的死,是因为他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而代际之间的新陈相易是必然规律,谁也无从逃离。在沈从文撰写《边城》期间,自己也遭受了丧母之痛,沈从文在写到爷爷之死时眼前想必也会浮现出慈母的身影,虽然慈母的去世不像小说中的爷爷之死那么富有牺牲意义,但是带给沈从文的打击肯定要严重得多了,带给沈从文关于死亡的思考肯定会深刻得多。因此,与其说《边城》是一部爱情小说,还不如说《边城》是一部以死亡为主题的成长小说,虽然它不像《挪威的森林》那样,是讲主人公如何克服死亡的阴霾的,但是正是爷爷的死成全了翠翠,完成了翠翠的成人仪式。王召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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