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蛇竹菜，我从小是充满恨意的。这种草最难除尽，田园菜地里，轻易就侵占了农作物的领地。我的家乡普宁曾经是潮州柑的重要产地，柑树下经常生长着成片的蛇竹菜，记得从懂事的时候，就经常要跟大人到柑园去为柑树除草。

柑树下，杂草丛生，长得最霸道的就是这种蛇竹菜，它匍匐地上，草质，似竹状，因此也有个别名叫竹节草。蛇竹菜一节一个根须，深深地扎进泥土里，非常难以拔尽。

蛇竹菜的生命力非常顽强，经常成片成长，仿佛给地面铺上一张绿色的地毯。除草的时候，必须用一把镰刀，将蛇竹菜的根须隔断，成片剥离地面，即使是放到烈日下暴晒，蛇竹菜也都毫无伤损，只要让它找到一点阴湿，哪怕是半夜的露水，它就即刻又成长起来。甚至地面残存一两节，也即可会勃勃成片生长。不过有一个办法可以解恨地消灭蛇竹菜，那就是农家的火烧堆，先将晒干的杂草堆成一堆，用火点燃，熊熊的大火就烧了起来，然后将蛇竹菜团成一小捆一小捆，丢进火堆中，蛇竹菜在烈火中渐渐焚化为灰烬，变成了普遍的田头肥。这种做法是祖宗刀耕火种时候遗留下来的。

以前除草都要手工，处理蛇竹菜是要费一番力气的，到了九十年代的时候，除草轻易了很多，各种各样的除草剂研发出来，用喷雾器将除草剂喷到草地，第二天太阳一出来，满眼青翠的田间杂草即刻一片枯黄然后干枯。然而，除草剂对于蛇竹菜有时候也不是很奏效，因为蛇竹菜生长在阴湿之处甚至是沟渠水边，除草剂不能一口气全部除尽，残存的蛇竹菜很快又会蔓延生长开来。

爸爸说，要在烈日当空的夏日中午喷除草剂才能奏效，基本是前面喷，青草在烈日暴晒之下，当天就会枯萎。我对蛇竹菜最大的恨意不是因为它总是除不尽，而是因为它败坏过我的好事。记得一个暑假中午，电视里要播放连续剧《西游记》，刚好是播到唐僧师徒四人除妖乌鸡国，那一天的上午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总是迫切想要回家看电视，但是爸爸说当天中午要喷除草剂，不允许我回家，留在地里帮忙。以前喷药需要两个人，一个人在给喷雾泵加压，另外一人拿着喷头在前面喷洒，那一天我感觉做什么事都有气无力，对着加压泵心不在焉，被爸爸骂了几次。爸爸他不知道孙悟空在我们这一代人心目中的位置，那蛇竹菜因为阻碍了我看《西游记》，被我在心中咒骂了许多遍。我想，世上怎么会有蛇竹菜这么难死的植物，要是有一天蛇竹菜死光了，就不用这么辛苦来喷药啦。

在我印象之中，蛇竹菜真的是一无是处，因为随处可见，所以更显得低贱。我邻居的阿婆说，其实蛇竹菜也是有用处的，它具有清热凉血解暑利尿作用，可以解暑，消肠火，如果有家畜中暑之类的，可以找些蛇竹菜来喂养，很有效果。但毕竟供大于求，因此蛇竹菜的用处也显示不出来。蛇竹菜几乎随处可见，蔓延，葱翠，真的惹人烦心。

后来我为了学业与工作，离开了乡村，离开了田园，十几年每次都是匆匆回去，匆匆离开，故乡犹如一个驿站，歇息后就又启程。今年春节我回了老家，安下心感受故园，在蓦然之间，发现故园已经陌生，亲戚说，村民收入有了，经济比以前好，生活也不用跟以前一样辛劳了。以前的小土路已经消失，水泥大路建了起来，但大路通向何方我一点也不知道！村里楼房建了起来，昔日的小山村逐渐现代化了，那横贯村前的小河变得又小又窄，鱼塘一个个被填，曾经沟渠纵横的田园风光渐渐消失了。我在村里兜了几圈，却找不到记忆中的感觉，念及往日几位长辈，想过去探望，不料听说他们大多已经离世，不由心中悲凉起来。他们的年纪大多跟父亲相仿，一辈子都是在地里劳作，想不到大多在六十岁的时候就逐个走了。

老家潮州柑的重要产地，现在随着果树老化、柑树黄龙病侵蚀以及环境恶化，柑树全部死光了，地里只好改种其他绿化树，村前引榕干渠曾经碧波荡漾，宽阔清澈，如今变得又黑又臭，令人目不忍睹。村里接了水龙，地下水大多达不到饮用要求，这哪里是我记忆中的故乡啊！

行走故乡，突然发现，就是儿时那狂疯成长的蛇竹菜，也难得一见了，只有在某些偏僻的地方，才能见到成片的茂盛蛇竹菜。“除草剂加大剂量或者是加上洗衣粉，各种草可以连根都烂掉。”一位乡亲阿伯介绍经验说，我眼前凸显大片的苍翠蛇竹菜，在喷了除草剂之后变成苍黄，然后腐烂掉。人类真是聪明，潮州柑的湮灭，跟环境的恶化是分不开的，生命力如此强盛的蛇竹菜最终也没能逃脱除草剂的魔掌。我想，科学技术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人类已经具备了消灭地球任何一个物种的能力，包括人类自己。在毁掉环境的同时，人们已经在开始灭亡自己。

对于蛇竹菜，我是有恨意的，它纠缠了我童年太多的时间，但是现在我却充满了同情与怜悯，我觉得人类对它的行为太过粗暴了。我曾经咒骂蛇竹菜，希望它们死光光，现在我的咒语变得灵验，我的内心不但没有任何胜利的感觉，反而一天天忐忑一天天害怕，当蛇竹菜死光了，下一个灭亡的，就是我们自己。

蛇竹菜，多年生匍匐草本，有叶鞘，互生，鸭跖草科水竹草属植物。名字计有：竹草、细竹草、蛇竹草、蛇竹菜、竹仔草、蛇竹菜、尖叶竹草、竹菜、白竹菜、竹节草等，喜温暖、潮湿，半阴或阳光充足，要求不过于肥沃的土壤。许多年后，关于贱生贱养到处疯长的蛇竹菜，将剩下这样的文字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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