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标题听起来有些花边八卦，如果加上霸道总裁、渣男、女权等等，则俨然是个现代爱情故事。但是我们要说的不是这些，而是许多人都耳熟能详的朱彝尊，清朝的著名学者、词人和文坛领袖。

他是前明的世家子弟，却因生活清贫不得不入赘，他博闻多识，却因替明朝守节不肯参加科举，只能作为儿童教师而穷困潦倒。于是妻妹的理解和天真可爱成为了他唯一的慰藉，却也成为了他终身的遗憾。为此，他留下了一些冠绝古今的爱情词。

陈廷焯说，朱彝尊虽然有这么多词集，也都不错，“然皆无甚大过人处”，可是都没有特别过人的好处，“惟《静志居琴趣》一卷”，只有十几首词，“尽扫陈言，独出机杼艳词有此，匪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尝梦见，真古今绝构也，惜托体未为大雅”。

这一卷词被陈廷焯这么赞美的，讲的就是他不被社会所承认的爱情。今天就让我们通过叶嘉莹先生的赏析一起走近，言说这不可言说的感情。

齐心耦意，下九同嬉戏。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春愁不上眉山，日长慵倚雕阑。走进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

清平乐

这写的就是一个小女孩。这个“齐心耦意”还不是说朱彜尊跟这个女孩，是古代的女孩子的一个游戏。她家里不是有好多姐妹嘛，这些女孩子“齐心耦意”，在下九，每月十九日一同嬉戏。

这个女孩还留着童发呢，披散着头发，还没有梳一个高髻呢，“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不懂得什么叫愁，所以“春愁不上眉山”，是个小孩子。

“日长慵倚雕阑”，日常无事就靠在栏杆上，忽然间看到一只蝴蝶，走进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就抓来一只蝴蝶。这个女孩子是无心，可是朱彜尊是从那个时候就欣赏这个女孩子了。

小小春情先漏泄，爱绾同心结。唤作莫愁愁不绝，须未是、愁时节。才学避人帘半揭，也解秋波瞥。篆缕难烧心字灭，且拜了、初三月。

四和香

他写这个女孩子慢慢地成长了，“小小春情先漏泄”，我怎么知道这个女孩子内心情窦已开呢?因为她喜欢绾同心结，没事绾个同心结。

“唤作莫愁愁不绝”，古代有一个女子叫莫愁，他看到这个女孩子隐约有一点愁思幽怨，可是她还很年轻嘛，“须未是、愁时节”。

“才学避人帘半揭”，小孩子没有什么忌讳，她现在懂得在年轻的男子面前要躲避，害羞了，所以她是“才学避人”，可是她又偷偷从帘子里面看，“帘半揭”，“也解秋波瞥”，有时候也看我一眼。

“篆缕难烧心字灭”，古人烧香有一种心字香，他说他烧香易灭，这是没有感情，没有表现出来感情。

“且拜了、初三月”，月亮还没有圆呢，古人都喜欢拜月亮。

低鬟十八云初约，春衫剪就轻容薄。弹作墨痕飞，折枝花满衣。罗裙百子褶，翠似新荷叶。小立敛风才，移时吹又开。

菩萨蛮

“低鬟十八”，“八”字是入声。现在这个女孩子已经差不多十八岁了，所以“低鬟十八”，“云”是说她发如云，以前都是散着头发，现在就盘一个髻了。

“春衫剪就轻容薄”，她穿了一件新衣服，很薄的新衣服。衣上撒了一片黑色的花，“弹作墨痕飞，折枝花满衣”。这都是从一个男子欣赏的角度来描写的。

“罗裙百子褶”，百褶的罗裙嘛，“翠似新荷叶”，这个绿色的裙子跟荷叶一样绿。“小立敛风才，移时吹又开。”她站在那里，这百褶裙就垂下来，一阵风吹这个裙子又掀起来了，这是非常生动的，这是他对那个女孩子的欣赏和描写。

因为她长大了，所以平常他们就不能够接近，可是有一次他们搬家，江南的人搬家是坐船的，所以他就有机会跟这个女孩子坐在一条船上，就写了下面的这一首《鹊桥仙》:

一箱书卷，一盘茶磨，移住早梅花下。全家刚上五湖舟，恰添了、个人如画。月弦新直，霜花乍紧，兰桨中流徐打。寒威不到小蓬窗，渐坐近、越罗裙衩。

鹊桥仙

“一箱书卷”，书生搬家就是书最多，“一盘茶磨”，古人讲究喝茶，有那团茶、盘茶，还有磨，“移住早梅花下”，搬到一个有梅花的地方。“全家刚上五湖舟”，全家都要搬家，所以有他的妻子，还有他那些姐妹家人，“恰添了、个人如画”，他就忽然间发现这个女孩子也在船上，全家搬家嘛，他平常已经没有办法接近她了。

然后他说“月弦新直”，“月”“直”是入声字，这个月亮，半月，刚刚是一半的月亮，所以是个弦，新直，差不多是初八的样子。“霜花乍紧”，已经是十一月了，所以外面天气很冷，“兰桨中流徐打”，你就安安静静听这个桨打水的声音。

“寒威不到小蓬窗，渐坐近、越罗裙钗。”我不觉得这次搬家是寒冷的，是孤单的，为什么呢?只因为“渐坐近、越罗裙衩”，只因为我现在才有一个机会能够跟那个穿着罗裙的女子坐得比较靠近。后面一首《眼儿媚》:

那年私语小窗边，明月未曾圆。含羞几度，已抛人远，忽近人前。无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头船。一声归去，临行又坐，乍起翻眠。

眼儿媚

他说有一年，他们两个人曾经有一次在小窗边私语，“明月未曾圆。含羞几度，已抛人远，忽近人前”。就是他不敢跟她私人谈话，只有想象跟她谈话。“无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头船。一声归去，临行又坐，乍起翻眠。”这是他们两人要分离的时候。

这个女孩子其实后来被她的母亲许配给一个有钱的人家。朱彜尊曾经写了很长的一首诗，五个字一句，十个字一个韵，押了二百个韵，《风怀二百韵》，那是冠绝古今的一首长诗，都是写他跟这个女孩子的故事。

他这首词说，“无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头船”，她要走了，“一声归去”，说了一声归去，“临行又坐，乍起翻眠”，他舍不得走，两个人舍不得分离，可是没有机会，什么话都不能说，所以就写他那种悲哀不安的样子。后面一首《城头月》:

别离偏比相逢易，众里休回避。唤坐回身，料是秋波，难制盈盈泪。酒阑空有相怜意，欲住愁无计。漏鼓三通，月底灯前，没个商量地。

城头月

“别离偏比相逢易，众里休回避。”本来离别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可是我们在别离的时候，比我们别的时间相会更容易，因为平常我们两个人，姐夫跟小姨子不能随便来往见面的，可是说要告别了，那全家都要告别，我才能光明正大地跟你站在一个房间。“唤坐回身”，她说请坐，客气的话嘛，她就转回身去了。

“料是秋波，难制盈盈泪。”众人面前说了一声请坐，她就转回身去了，想来她是忍不住她的眼泪。“酒阑空有相怜意，欲住愁无计。”我们离别有一个宴席，等我们要散的时候，我希望她能够留住，但是“欲住愁无计”，她没有办法留，我也没有办法留她。“漏鼓三通，月底灯前，没个商量地。”

况周颐是清末民初有名的词人，他写的词话叫《蕙风词话》，他就说了，“或问国初词人，当以谁氏为冠”，有一个人问他，说我们清朝初年的词人，你认为哪一个人的词最好。“再三审度”，他说我考虑再三，那么多作者，那么多好词，哪个最好呢?“举金风亭长对”，“金风亭长”就是朱彜尊的别号，他说朱彜尊的词最好。“问佳构奚若?”那人说朱彜尊的好词，你举个例子给我们看一看。况周颐举《捣练子》，他记错了词牌，他举的这首词的词牌不是《捣练子》，是《桂殿秋》。这首词说什么呢?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桂殿秋

朱彝尊说我记得当年难忘的一件事情，就是我们从江边坐船走的时候，“青蛾低映越山看”，“蛾”是蛾眉，古人说翠眉、黛眉，都是说眉毛的颜色跟远山的翠色、黛色一样。他说我想到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就是我们全家坐船从江上经过，她美丽的眉毛，青蛾，映衬着背后远远的江南起伏的像翠黛一样的青山。

“共眠一舸听秋雨”，舸是一艘船，我们全家都在船上，我们那个时候就住在船上，所以晚上共眠一舸，舸就是一艘大船。晚上听到船篷外潇潇的雨声，你也不能沉眠，我也不能沉眠。“小簟轻衾各自寒。”“簟”是席子，我的身下有一领竹席，你的身下也有一领竹席，我的身上盖着一个轻轻的薄被，你的身上也盖着一个轻轻的薄被，都在一艘船上，可是你要忍受你的孤独和寒冷，我也要忍受我的孤独和寒冷。

而这首词就因为没有写得那么切实，跳出去了，写了一个往事的印象，而且跳出去以后就不像刚才我们所念的那些词，被现实的情势所局限，所以就写出来人生的一个境界。这艘船也可以看作一种人生的相遇，我们大家都在人生的船上，你一家人，你父母、妻子、兄弟都在这一艘船上，我们都在这艘船上，可是你有你的悲哀，我有我的悲哀。虽然是亲如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小簟轻衾”，那种孤独，那种寒冷，是你要自己承受的。

-End-

编辑：黄泓

观点资料来源：

《几多心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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